~隔著桌子我傾身過去,「那麼,妳認為女孩會怎麼想?」
「最後會決定‧‧成為愛人身邊,最美的黃臉婆?」
「還是永遠只當一朵,孤芳自賞的花?」~
凌晨四點半我返回陽明山別墅時,眼皮累得在下計程車時差點張不開來。
山上夾帶霜氣的風,冰冷地在昏暗夜色中掃著臉、翻飛著我頭髮。
「哈啾‧‧」我一連打了三個噴嚏。
手伸進牛仔褲口袋裡掏出鑰匙。插進深黑色大門的鎖孔裡。
轉了兩圈,大門彈開了。
拖著疲憊的步伐經過院子裡時,瞥見那一大片涸乾荒廢的游泳池‧‧
雜草叢生的綠草皮,還有那門前落地窗外‧‧
穿帆布套的長搖椅,落寞地在黑夜風中輕輕擺晃著。
周圍陰森的氛圍讓我踏進來時,還以為自己誤闖進了異度空間。
厚,要不是跟七星喝過『嘔吐酒』交情,這種賠錢的事,大概沒有人會做?
算算接CASE的錢,夠讓我吃宵夜、搭計程車嗎?
一進屋子,我馬上累癱在客廳長沙發椅上。闔上了眼,卻反而莫名地無法入眠。
腦海裡不斷甩動著PIYA設計的長辮子‧‧‧
那掛著微笑的臉部線條,似乎無意間又牽扯出‧‧‧
一種陌生的記憶。
「很晚了,我送妳回去!」
收拾好百貨公司櫥窗的佈置工具,我看她眼皮強撐著已兩眼無神。
「不用了,我可以自已回家。」
「萬一在路上被綁走了,妳想讓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啊?」
「‧‧‧」
「放心,我司機早已經在門口等了,走吧!」
她像小女孩似地伸手揉了揉眼睛,「不會太麻煩的話,那好吧!」
走出百貨公司後門,裡面還有零散的工作人員忙著搬箱鋪貨。
紅磚道上的路燈,昏黃地似乎投射出來一股冷風中的安慰。
我舉手一招,黃車身的計程車,就緩緩地靠近路邊停在面前。
她抿著嘴笑,「怎麼?」
「你不覺得你司機『小黃』,為了等你,很辛苦地滿街跑耶!」
我忽然改變主意。打開了計程車門,只好拋出一句‧‧‧
「老兄,辛苦了,你回家休息吧!」
那司機衝口一句三字經‧‧他正要舉起拳頭大罵,我火速地摔上車門。
她吃驚地張嘴、睜大了眼,「喔,天哪!你不怕等一下被圍毆嗎?」
「跟我來‧‧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拉住她手腕。
慌張地在打烊的忠孝東路街道上,彷彿逃命似地往前跑。
我喘息著嘴裡呼出一團團熱氣,像雲霧一樣飄散在昏黑的風裡面。
一整排大大小小、五花八門閃閃爍爍的招牌燈光,從我們奔跑的身旁晃過。
急徐的空氣中,我聽到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聲。
她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,在流竄風中忽大忽小地飄浮著‧‧
「等‧‧等‧‧一下,呼,‧‧我‧‧不行了‧‧」
轉過路口紅綠燈街角,拉著她就衝進了巷子裡。
這是一家,裡裡外外充滿橘色調、橘子氣味的『橘廂』cafe。
裡面慵懶的爵士歌聲中,撲鼻而來一陣陣酸甜的橘香氣息。
沒想到這家餐廳,凌晨時分幾乎坐滿了一桌桌、緊挨桌上燭光、輕聲低語的男女。
我們互相站立在桌邊,摸著胸口喘息了好一會。
「妳還好吧?」
「你想聽實話嗎?」
我點了一杯橘子調酒,為她叫了杯冰橘子茶,還有一份搭配橘子果醬、奶油的烤鬆餅。
「這家老闆啊,在陽明山上‧‧可種滿了一大片的‧‧橘子果園。」
這時她說:「為了怕計程車司機追打,所以‧‧」
「就躲到橘子果園裡來嗎?」
「會不會‧‧因為橘子味道太香了,」
「反而把人吸引了過來,然後請他大吃一頓,」
「最後皆大歡喜,就變成好兄弟,」
「以後坐計程車都不用錢!」
暈黃燈光下,她雙眸在燭光中,跳動著一種特別吸引人的神采。
我隨口接著她的話說‧‧
「為了怕女孩走的太快,所以只好‧‧」
「利用橘子香味把她留下來,」
「希望橘子的魔法,讓她發現‧‧,」
「原來她這一生尋找的東西‧‧‧就在眼前,」
「體會這個苦悶的現實世界裡啊,真的還有一種奇蹟‧‧」
「就叫做‧‧一見鍾情‧‧」
我看著她眼神,頓時住了嘴。她目光定住的望著我,驟然露出一股惹憐的哀怨。
又好像一口深井般地,讓人瞧著她時,魂魄就彷彿快被吸進去了。
我卻讀不出那是一種期待心情的忐忑不安,還是‧‧
隔著桌子我傾身過去,「那麼,妳認為女孩會怎麼想?」
「最後會決定‧‧成為愛人身邊,最美的黃臉婆?」
「還是永遠只當一朵,孤芳自賞的花?」
她聽著,默默地坐著低頭不語。
我忽然意會自己連她名字都叫不出來,現在卻把她拉進來像情侶般地對待。
嚇壞她了?
「對了,我是鄭忠賀,那妳呢?」
低著頭,她抿著唇輕輕地笑著,卻不發一語。
這時服務人員端來餐點,稍稍化解了我們彼此間沉默中的尷尬。
我啜飲了一口、那帶有橘子香味的蘭姆酒在嘴裡化開。
她低著下巴,悶悶地用彎曲的吸管,反覆攪拌著水果茶內那混著冰塊的紅、黃色果粒。
「怎麼?怕我下迷藥?」我問。
她仍低著頭,只是微笑。過了幾秒,才緩緩地含著吸管喝了幾口。
「味道好香喔,水果茶裡的果粒顏色也好漂亮,很像情人說的話吧!」
她接著說:「這種迷藥,會讓人睡一輩子嗎?」
「啊?」我看著她,不懂她的意思。
「現在已經十一月了,對嗎?」她抬起頭來,輕聲地問著
「嗯?怎麼?」
「十一月是妳的生日嗎?」我很好奇。
「很快的,就要到十二月了,對不對?」她繼續問著。
「嗯。」
她到底想說什麼?
「你知道嗎?有一種人‧‧‧」
「專門給別人希望和浪漫,」她喃喃低語:「這種人‧‧,」
「你認為‧‧是聖誕老人嗎?」
瞬間,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。眼眶裡,卻浮現了一層水霧般地迷迷濛濛。
我頓時覺得她好面熟,好像在哪裡見過?
她接著說‧‧‧「是不是這種聖誕老人,」
「總喜歡‧‧把甜言蜜語和溫柔,當做禮物‧‧‧」
「‧‧送給‧‧寂寞的人?」
「‧‧‧」我突然答不出話來。
什麼意思?她,是寂寞的人嗎?
難道我們以前唸書時曾經聯誼過?還是她長得像某位明星?
陷在記憶的脈絡裡,我還沒有回神,她驟然從位子上站起身來。
「謝謝‧‧‧,我想先走了。」
她臉上不安的神情,看起來很像一隻受驚的刺蝟。
不知為什麼我胸口忽然抽痛了一下。
有些恍神地看著她的長辮子、千鳥格背心裙的背影,在爵士節奏的旋律中‧‧
她踱步走到門口。
然後她輕輕地打開咖啡屋的玻璃門,就像打開冰箱一股冰涼地寒氣竄進門來。
感覺她彷彿是怕魔法消失,所以急忙離去的灰姑娘。她身影就這樣隱沒在玻璃門後面。
我整個人不知愣了多久,才頓一下恢復意識。
連忙起身拔腿追到門口。
那麼晚了,她一個人回去,沒問題嗎?
忽然想起還沒有結帳,又匆忙折回去橘廂。
當我再衝出去忠孝東路的轉角口,到處張望地找著她時‧‧
除了夜晚冷冽的風、零零落落的燈光‧‧
散飛落葉的紅磚道上,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傻子一樣停在原地。
這一刻,我疲憊地蜷縮在陽明山別墅的沙發椅裡。
我的心,卻好像仍然站在忠孝東路的街角上。
『是不是這種聖誕老人,總喜歡‧‧把甜言蜜語和溫柔,當做禮物‧‧‧』
『‧‧送給‧‧寂寞的人?』
那時她雙眸浮起一種讓人心疼的‧‧‧
我形容不出的東西。
那眼神,不知為什麼像針一般刺痛著我胸膛‧‧‧
隨著我心跳一上一下、一上一下‧‧‧
在失眠的凌晨,又彷彿像點點的燭光一亮一滅、一亮一滅。
那麼說她意思可能是‧‧
“這種聖誕老人,擁有了很多寂寞人的心嗎?”
究竟她到底像誰呢?
為什麼總想不出來在哪裡見過?
我忽然想著過去在舊金山那兩年的日子裡,所交往過幾個不同的女孩子。
就算多激情,一陣揮汗如雨的『炒飯』後,累癱在床邊抽著菸時,抱著女孩身體的我的心,彷彿就像一個被挖空的蝸牛殼。
從沙發椅上坐起身來,隨手拿起茶几上的香菸點燃起來,一吸一吐看著煙圈像雲霧般裊裊地飄上空,我縮著身體突然覺得一陣寒顫。
仔細環視這棟宅院,虛盪空氣裡‧‧
似乎隱隱地可以嗅到一股潮濕的霉味,那感覺像偷偷躲藏在屋子裏的一種‧‧‧
陷落回憶裡的疲累。
PIYA設計她眼神‧‧‧
莫名地讓我想到小時候有一段日子,每當假期老媽帶我回到這別墅時‧‧‧
老媽當時臉上浮現的‧‧‧
是一種,叫寂寞的病吧!
「媽咪,爸爸怎麼沒有一起回來?」
「‧‧‧呃,因為,爸爸很忙。」
對呀,爸爸沒有一天是不忙的。
因為他的事業很大,或許在他做生意的國家,也有許多我不知道的‧‧‧
其他的‧‧『他的家』吧!
老媽為什麼沒有燒掉日記呢?
很多人不會留下這種‧‧‧算證據?或是‧‧
這難道有什麼特別意義?
這棟挑高屋頂的別墅,在全家移民到國外後,除了偶爾過年父母回來,其他時間整間寬寬大大的宅院裡‧‧
卻冷冷清清地積壓著‧‧‧只是屬於記憶的灰塵。
現在,這個地方‧‧‧
而是我在台灣,唯一的『遮雨板』。
~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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